• 2022-11-10

是悲劇藝術?還是順應時務? 在《隱入塵煙》中自行選擇

作者:朱玉昌 (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成長在富裕社會裡的人,擁享優渥環境,少有機會花心思關注弱勢貧困者是如何生活的?那些存在於同一個國度,地處偏遠鄉鎮和落後村莊,抑是多數都會人一輩子不會去到的地方。此刻,習慣活動在科技、經濟發達的城市人,早已無從想像,在我們國度的另外一頭,還有無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農耕人活在「與天爭地」的日子裡,用他們「最低度」的本能本分地活著。

 

生活條件的不對稱,並非全然拜物質所賜,更多來自人性的本質,無論活在富饒都會或貧窮縣市,人人若能知足常樂倒也平安無事,奈何,潛在的自利本性,往往「刻意」或「不自覺」越線踐踏相對弱者肩頭而行,於是,老實貧困之人,用盡不妥協的意志與上天爭個小小確幸,卻無法抵擋真實生活中蔑視、冷漠、好利、自私,善魚肉弱者的不古人心。

 

電影《隱入塵煙》便犀利地剖開農村底層現實狀態,給一片正在通往欣欣向榮的勢頭,發出一分「請注意」人性的良善備忘錄。該片以西北農村為背景,藉一對長期遭受親族霸凌的半百翁與殘疾女視角反映真實樣態,故事從兩人被親人以搓合姻緣之名拋棄後展開,夫婦倆孤貧地相濡以沫,日復一日勤懇勞作,凡事有借有還、一碼歸一碼,謹守光明做人分際,寧可吃虧也不占人便宜,且常保愛心與世無爭。

 

苦民總是命途多舛,一場眾目睽睽下可以避免悲劇的意外,正因人性冷漠與鄙視弱者,讓水淺及腰的灌溉溝渠硬生生奪走了殘疾女生命,這對可憐貧賤夫妻,自冬天到秋天,從陌生到相知相惜,相處雖不滿一個寒暑,卻已擁有人生最難能可貴的幸福時光。

 

或許,女主的死是一種還清業報後的解脫,伴隨男主殉情之舉,又是一種了無牽掛再無遺憾的灑脫。故事以老翁、殘婦,與他們豢養的那頭驢子為核心,互動質樸而真誠,導演李睿珺用近似紀錄片跟拍手法記錄夫妻二人農事的瑣碎點滴,節奏極其緩慢安靜,卻流暢動人。

 

貌似毫無情節張力的流水劇情,極其巧妙地在平鋪直敘中,埋下人類生態鏈底層的悲傷,遭雙方家人甩棄而獨立的新婚夫婦,迫於須一再遷居廢棄的土房,決心掘土造磚為牆、借草織席作屋瓦,賒麥苗、化肥耕種,借雞蛋孵小雞,胼手胝足建立自己的家園。而經過五鬼搬運而成為富人的地主,透過剝削獲取最大利益,地主患病需要定期輸血,村委儼然已成地主分身召開村民大會找人捐血,身為弱勢的男主自然淪為村人口徑一致的獻血者。

 

當扶貧政策來臨,貧困戶享有極低價配售房屋,男主哥哥未經告知即先以其名義申請,哥哥知道必定通過的理由是弟弟為地主獻血,房子到手後,夫妻倆只在交房的媒體採訪中,被安排做作樣板踏過那間屋子。女主因殘疾無法生育,見到可愛孩童想親近,即遭孩子家人嫌髒阻擋,甚至當跌入溝渠也見死不救。富人要窮人獻血,親人未必真親,貧苦、身障受歧視,影片傳達的深度,只藉淡然日常為處於社會邊緣的失語者發聲,這種不作灑狗血式的「隱入塵煙」手法,反教人更加刻骨感傷。

 

導演最終給影片下了「悲」與「順」兩種非開放卻開放的結局,第一種,男主殉情的隱喻處理得非常淡雅,是情節發展無需多言的必然,畫面以驢子後腦豎起的一對大耳望著男主侄兒向村委簽下剷平夫妻親手築起家園的同意書,在推土機拆除房屋瞬間揚起的塵煙,一齣完整悲劇隨之畫下句點。但這種結局,屬於戲劇藝術的完美邏輯,導演或許考量男主是農村底層階級,應回歸簡單的庶民思想,於是給出第二種結局。

 

末尾畫面淡出前,地主兒子看著煙塵,背對鏡頭似朝男主侄子配了一句簡短台詞,「老四(男主)跟你去住,這也是他新生活的開始。」又在黑幕工作表與贊助名錄跑完後再補上一排微小字幕,「2011年冬,老四馬有鐵在政府和熱心村民幫助下,喬遷新居,過上了新生活」。前後一段話一段文字,看似畫蛇添足,實際是風浪下的好死,不如設法「順」著現實繼續賴活,這才是貼合真實主流的單純人性想法。

 

本片整體表現最為出彩的,莫過攝影鏡頭下所彰顯的美學風格,大量黃金分割下的構圖,讓大面或冷、或暖色彩在同一景別、同一機位捕捉到的光線趨向飽滿,拍攝運動中,不時利用同一顆鏡頭焦距,藉重複光孔散出的色澤,使明亮田野、空曠沙漠和昏黃暗沉的室內形成視覺反差,配上有條不紊的蒙太奇線索,引導觀眾目光覽盡各個畫面細節。其中男主殉情時落在麥子鬚伸展與凋敝的特寫鏡頭,無疑是仿效緊張大師希區考克慣用的鏡頭語言,而畫面總體美學構成,則十足向張藝謀掌鏡的《黃土地》看齊,諸多美感元素,向大師致敬的意味不言而喻。